盲岁

denggyying 发表于 2024-8-1 15:02:03 | 0 条回复 | 380 次浏览

礼拜一她会去城郊,不穿衣服站在路上,你可能知道我是什么,但我是谁你不知道。她将沿着沙石路狂奔,沿着风尖叫,大海深沉而冷漠,就像在家中。
                                                      everytiing will flow

在寓年的生命中,黑色的风总是不定期地抵住她的胸膛,铁路旁已经长出浓密的狗尾巴草,覆盖了那一淌早已消失小的鲜红血液,密密麻麻的,显得凌乱而又沉重。寓年踩断一根根狗尾巴草,然后坐在那条遗失掉她所有幻觉的铁轨上,她在想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依旧有熟悉的黑色的风,木城街扭曲的童年与种种耻辱……她明白自己无法忘记过去的一切,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一只荆棘鸟,因为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有一次惊骇世俗的绝唱。

1

寓年6岁那年,母亲节南带她搬进了木城街,那时正是夏天,太阳剧烈地燃烧,似乎不灼伤大地就誓不罢休。寓年提着两大麻袋的杂物,汗水腻腻地粘住身体。她感到双手双脚已经酥麻了,很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可是母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跨着步子大步大步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寓年不知道母亲将要带着自己到哪儿去,那条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寓年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脸迷茫地紧跟着母亲。

木城街居住的老街坊依旧记得,这对来历不明的母女拎着几大带麻袋,行色匆忙地行走着,依旧记得女人冷漠的表情以及身后跟着的那个断断续续小跑的女孩。

不久前寓年和母亲还住在石砖厂的居民房里,可是一切都随着父亲的死去而发生了改变。厂里的人们将父亲关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寓年推着那口木匣子歇斯底里地号哭。她觉得喉咙灼烧着疼痛,肚子很饿。而眼前这口冰冷的木匣子从此阻断了父亲身体的每一点温度。没人理会寓年,也没人体会到这个充满饥饿的小女孩,此时此刻号哭声中的凄凉与绝望。

父亲是得性病死的,父亲下葬后,厂里的人们开始在暗地里窃窃私语,他们说节南不干净,还说她是害人精。渐渐地,他们由低语转变为了当面指手画脚与咒骂,那段日子里,寓年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看着厂里人们幸灾乐祸的表情,母亲日益冰冷的眼睛,她不明白这一切的发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夏天到来的时候,节南卖掉了家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些闪着亮光的漂亮光亮的衣服和一些胭脂水粉她还留着,节南告诉寓年她们很快就要搬家了,是城南的木城街。寓年兴奋地点着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恍惚中她看到母亲阴沉着脸,狠狠地骂了一句:都是一群畜生。

离开石砖厂的那天,节南故意高扬着头,扭动着腰肢,傲慢地从人群中走过去。人们依旧是那副厌恶的表情。他们看着节南的身影,然后撇下嘴说着粗话。而寓年呢,她低着头蹒跚地往前窜,想尽快地逃离这个鬼地方,长长的辫子搭下来,有节奏地左右摇晃。节南走在寓年身后,她冲着寓年吼了一声:走慢一点!寓年顿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母亲。节南愤怒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声地对着人群咒骂:你们不得好死,吃屎长大还不嫌自己臭。然后节南唤着寓年象逃窜似的迅速离开了石砖厂。

2

木城街是嘈杂的。那条铁路长长的横跨在街道上,几乎每一天火车发出的轰隆声都不曾间断。而且往往会持续很久,火车的经过截断了人群的去路,他们总会呆滞的站在火车旁等待火车一节一节地流过,这一等待是极其漫长的。每当此时,距离很近的两个人说话也不得不提高音量,这是木城街最为嘈杂的时候。而寓年就在这一下一下的铁器碰撞声中逐渐适应了它的嘈杂。煤田她踩在木城街的沙石路上行走和奔跑。她闻着空气中的南方独有的湿漉漉的气味慢慢长大。她开始渐渐地遗忘了父亲的脸,父亲温柔的语气和死去时那口冰冷的棺材。一切都将在木城街有个重新的开始。

秋天带着些冬天的凉意很快就晃过去了,不禁让人感叹岁月流逝得奇快。就象木城街两侧的泡桐树,春夏时疯狂地生长,遮盖了街道头顶的狭窄天空,光线稀稀疏疏的,仿佛从缝隙里挤出来,使得没光线的木城街看上去象是南方堕落生活的黑暗象征。而一恍神,秋冬就来了。树叶又疯狂地凋落,那缥缈的坠地声伴着岁月的脚步迅速地往前奔跑。冬天来临的时候,泡桐树上已经没什么叶子了,整个木城街又呈现出一片死寂的景象。天气逐渐的寒冷,可寓年仍旧穿的很单薄,只是越来越长的两根辫子垂在胸前,让她看上去并不显得太寒冷。这一年,寓年又长了一岁。

木城街的人们几乎都认识了这个总爱没命奔跑的小女孩。有时他们成群结伙的聊着天,恰逢这时寓年从旁边跑过,探明就大声地冲她开玩笑:小盲,跑那么快赶着去充军啊。小心一栽跟斗,两只眼睛磕没咯。这群没文化的街坊,他们自认为最有趣的事情就是挖苦别人,开恶毒的玩笑。而寓年每次听到有人叫她小盲,她就会极其愤怒地叉着腰,稚嫩地撇着嘴咒骂:谁再叫我小盲我挖了他眼珠子。街坊们此时便会哈哈地笑:小泼妇,和你妈真象啊。寓年丢下一句:笑的真恶心,阴阳怪气的。然后又继续跑。寓年和所有木城街的人一样喜爱着这种玩笑,每次她扯着嗓子咒骂完之后都会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愉悦,她也觉得,很有趣。

至于街坊为什么叫寓年小盲,主要是因为寓年那双畸形的眼睛。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可是左右眼视力却相差颇大,右眼已经看不清楚任何事物。所以几乎只有左眼在使用。后来街坊们发现寓年看远处的时候完全没有焦距,就象瞎子一般瞪着大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事物。
这一发现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木城街最热衷的话题。他们背地里说寓年的眼睛象放了几天的死鱼,当着面就小盲小盲地大呼小叫,那段时间,没有人再叫她寓年,街坊们似乎忘记了小盲并不是她的名字。可是整条木城街,只有丹妹依旧称呼她寓年。
丹妹在木城街是出了名的讨厌。她会跑到某个街坊家里,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抓着钱或是吃的东西就跑,有时还爱把死老鼠放在某家门外,可是丹妹唯独对寓年最好,两个人每天手拉手地出没在木城街,形影不离。
寓年开始跟着丹妹做一些坏事,他们依旧会跑到各家各户偷点小钱或是糖果,然后躲在角落里分着吃,要是被发现了,他们就会拉着手迅速逃离。
他们沿着沙石路狂奔,迎着风尖叫,脚下的路象是时光,霎时从寓年的身体里穿过,苍白而又毫无意义。而那一声声拉长声音的尖叫显得仓皇,可是却透露出无限的快乐。

3

严冬里的一个夜晚,人们早已入睡,这样的夜晚是盲目的,和所有恐怖片描述的一样,整个木城街陷入一片阴森森的黑暗中,丹妹在几天前告诉寓年,木城街34号的吴老六家有好多米糖,特别好吃。所以今晚,她们计划着去吴老六家偷米糖,不贪心的,只偷一点点而已。
她们顺着街道寻找到了白天在吴老六家门外做的记号,漆黑的天空忽然洒起了蒙蒙雨点,雨点在黑夜的映照下显得晶莹透亮,干燥的地面很快就被淋湿了,以至于寓年在翻过34号的门墙后滑了一跤,这个夜晚似乎一切都不同寻常。寓年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恐惧,黑暗中她看不清楚丹妹的脸,但却很清晰地听见丹妹的喘息声在雨声里混合着打颤,紧张感真实的存在于她们周围。
吴老六家依然一片漆黑,你只能看到所有事物有着黑色的菱角,除此之外一切都混沌不堪。寓年不知所措地拉着丹妹着急地问:“米糖在哪儿啊,米糖在哪儿啊”
丹妹捏了寓年一把叫她小声些,她在黑暗里紧紧地握着寓年的小手,她告诉她:“别怕,咱们挨着挨着地找”

香脆脆白花花的米糖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啊,它促使这两个幼小的女孩鼓足勇气在漆黑的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她们只是四处乱翻,不禁让人怜惜她们的愚笨和不堪。可是当时的寓年和丹妹也不过7岁的小孩,对于任何事物都抱有幻想以及深深的渴望,站在诱惑面前总会无法抗拒,何况那还是她们向往拥有的米糖。

后来寓年和丹妹在一起回忆童年时,总会对这个夜晚充满了恐惧。也许寓年也无法相信这样的预言会在自己生命的幼小之初出现。当寓年在床边的小瓷罐里找到米糖时,不难想像此时此刻她小小的心灵是多么的惊喜与自豪。他转过身拉着丹妹兴奋地笑着:“我找到米糖啦,你瞧,多大一包。”可是她左手紧抓着的并不是丹妹的衣襟,因为她听到身后丹妹也欢喜地向她跑来,那晚,黑色的风不停地乱窜,两个女孩在黑暗里瞪大了瞳孔,听着窗外凌乱的雨点声越来越大,她们抬起头看着那具死寂的尸体在木床高空悬挂着左右摇晃,眼前的这一块黑影显得特别庞大,寓年觉得它像是一个巨石,无形间便威逼着向自己压过来。

是丹妹打破了原有的死寂,她拉长声音尖叫着往外跑,寓年也什么都不顾了,她丢下米糖疯狂地在雨里奔跑,雨好大,它们放肆地朝寓年身上胡乱地敲打。寓年无法忘记奔跑中,丹妹的惨叫声覆盖住南方潮湿的雨点声强有力地在耳边游窜。可是寓年却叫不出声来,绝望在胸膛里击打着化为麻木,想是一滩鲜活的血液一样迅速地蔓延进了血管,她忘记了原初对于米糖无限的渴望,此刻的寓年像是一只惊慌的兔子一般没命四窜,她张大嘴巴抱着头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到一切声音都逐渐远离,跑到眼前漆黑一片,跑到整个木城街在脑海里变成了一个个旋涡,旋转到只剩下空虚。

4

人一旦被空虚所包围,窒息感便会像血块一样堵住血液的鲜活涌动,它回有猫一样冰凉的眼睛,所有吞吐的湿润气息都在炎热的空气了化为乌有。然后彼此面面相对,却找不到自我。

又一个黑夜过去了。木城街的几个街坊在铁路旁发现了寓年和丹妹。听街坊说,当时这两个女孩呆坐在铁轨上,全身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显得好单薄好邋遢。他们说寓年的长辫子散乱了也没打理一下,她当时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手掌心。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而丹妹呢,她嘟嘟囔囔地嘴里像是在念叨某件事情。于是几个街坊问丹妹:“你在说什么那?”
“死了,死了……”丹妹的眼神里依旧残留着很强的恐惧。
“谁死啦,大清早的说这些多不吉利。”
“吴老六死了,吴老六。我们没偷她的米糖,米糖没被偷。”

街坊们说丹妹这小丫头虽然讨厌,可是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撒谎,所以便一窝蜂地相邀着去吴老六家探个究竟。

夏日炎热的风吹来了木城街又一个新的热门话题。34号的老头吴老六在家吊颈自杀了。
寓年和丹妹在街坊们的眼里只是这件事情的发现者而已。可是有谁知道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摇晃的冰冷尸体,黑色的风,钝重的惨叫声,抱着头疯狂奔跑的速度在寓年的心里早已扎了根,发了芽。那晚当她们在铁轨上停下来的时候,丹妹还是没命地哭,寓年感到混乱不堪,她用手使劲地塞住耳朵,想忘记丹妹的哭声和恐惧,甚至想把自己藏起来。空气充溢,这样的感觉让她逐渐平静下来,觉得很安详。
当天亮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寓年是一位很出色的思想家,死亡只是又一种生活的开始,谁也无法堵住生命流逝的洞口。寓年忽然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许多。她梳理了一遍思维。7年来这是她头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生命和死亡的对立关系,她仿佛看到一切事物都脆弱地断裂开来,然后走向生命的对立。她想起那个夜晚,她用手触及到的是一阵冰凉,那是一个死寂的生命,他在她的手心里无法挽救地被彻底抛弃了。余年就这么端详着手指,她担心这十跟手指头会不会也脆弱地断裂掉。

阳光下,死亡永远像蛇一般蛰伏在阴冷的黑暗里,给人一个措手不及。谁也无法避免走进那口冰凉的木匣子,谁也无法避免白色的葬礼。
至于吴老六为什么会自杀,那只是一个谜一般的插曲。

5

南方在肮脏潮湿的黑暗中,在寓年和丹妹踩着沙石路发出的无数尖叫声中渐渐流逝。
我无法向你们详细地描述这些年寓年身边发生的无数琐事。她的少年时代似乎是在一片混乱中度过的。每天看着夕阳从灯塔上坠落,将沙石路映得一片殷红,然后寓年踩在厚重的红色上行走,走啊走啊,莫名其妙地就告别了童年。
寓年听见时间像是藤蔓一般曲折地生长,同时也被无情地啃咬。年复一年,很快便晃进了生命的第15个冬天,这些年木城街的铁路萧索了许多,它变得很安详。仅同于往日的依旧是向着尽头蜿蜒起伏的身躯。
有谁能预知这条有着南方郁闷空气的木城街潜藏着什么浮动会忽然分崩离析。没人知道,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突如其来的遭遇都早已埋伏在木城街,像是一口巨大的陷阱。

年少时寓年就对钱这东西有着强烈的渴望。因为她和节南在木城街的生活十分拮据。唯一的开销是节南经营的不组足10平米的小面馆。可是面馆的生意却被节南的坏脾气和频繁的粗口给冲淡了。木城街的人们在暗地里形容节南的蛇蝎妇,他们不愿再踏进面馆,不愿看到节南阴沉的脸和冰冷的眼睛。
而母女常常因为缺钱而挨饿。她们在金钱里挣扎,在梦想里打滚。这种时饱时饿的生活让寓年厌恶。那些寒冷而凛冽的夜晚,寓年就这么蜷缩在地板上,头靠着寒冷茅草床,听着饥饿像是千万只蚂蚁在皮肤,血管里游窜爬行。黑暗中寓年的思绪是那么清晰而丰富,她在心里暗暗诅咒痛苦不幸的生活,希望天亮了一切都会变得迥然不同。
然而天亮了,一切如常。

6

15岁的寓年学会了坦然面对生命里接踵而来的不幸,她执拗地坚信哭泣是改变不了现实的。所有的眼泪都毫无价值意义。她欣然地承受一次次的饥饿。遗忘少年时代那些在黑暗里诅咒现实的自己。她甚至宁愿自欺欺人地得过且过。相信自己注定要忍受这种不幸而无无奈的生活。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寓年仍旧不能从混乱中摆脱。依旧渴望幸福。依旧爱沉闷地蜷缩在角落里检阅贫穷留下的每一块淤伤。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有着敏感的触觉和尖锐的眼睛。甚至同老鼠一样。灵魂深处和血液里都参合进了在黑暗里动荡不安的因子。
母亲节南变得喜怒无常。一直以来寓年都觉得母亲的骨子里隐藏着很强烈的愤怒与神经质。看不透,摸不着。她从不允许寓年说饿,不允许寓年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然就是一顿毒打。在这个女儿身上,唯一让节南喜爱的是那两根乌黑浓密的辫子。

仇恨是一颗种子,植入寓年的内心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地发芽,生长。寓年不会忘记节南阴沉的脸与冰冷的眼睛,不会忘记节南扯着她的辫子往地板上磕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不会忘记节南压住她叫她睁开眼瞧瞧地板上那个由于惊慌而猥琐的影子。节南指着影子咒骂: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下来就是狗,你以为你长大了就成人了?我告诉你,你天生就是跳狗命。
仇恨成为后来寓年狠下心剪掉辫子的原因。当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出现在节南面前时,她看着惊讶与愤怒覆盖了节南的脸,无法掩饰的报复感瞬时涌上了心头。
"我剪断了辫子你就别想那么轻易地逮住我,要么你就彻底把我弄死。弄不死我就接着活下去。哎,这样的日子过得真tm滑稽。"

寓年无法拔除这16年来阴暗恐怖的过往,也就是16岁这一年,她幻想着某个漆黑的夜晚,她背着行囊跋涉在逃亡的路上,离开母亲,离开苍白暗淡的木城街,独自一人背井离乡。她光着脚在沙石路上行走。黑色的风景一点一点地向着身后远离,直到整个木城街像一团黑烟一样在她眼里淡化,消散,最后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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