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

　　我是一个寡言的人，色盲症让我看不见红颜色。母亲说我播的新闻非常出色。我离开了蔻，彼亮离开了我——2002。湖城。

　　1　　

　　——1995年。大连

　　父亲：锁儿，你现在是大孩子了，到你妈那去，她会告诉你长大的孩子应该做什么……
　　母亲：锁锁，妈妈想让你报考艺术学院，将来去电视台工作，你高兴么？
　　"不，我不喜欢"母亲：傻瓜，所有的女孩都喜欢打扮得美美的，而且我的乖女标致，天生上镜。去吧宝贝，按照妈妈说的做。
　　"……"

　　我是个寡言的人。色盲症让我看不见红颜色，眼睛里有深深的灰色。我的母亲说这样美极了，她说我得好好学习然后考上播音专业。让更多的陌生人从电视机里看见她标致女儿的灰眼睛和漂亮笑容然后告诉她她生出了一个优秀的孩子。为此我得放弃我喜欢的法学。我得日以继夜的对着那无处不在的水晶玻璃练习发音和与之匹配的微笑。我得尽力满足母亲的愿望，讨她的欢心。就因为她养育了我18年。
　　18年以来我追逐蝴蝶和小狗，据说它们也是色盲。
　　18岁时我让母亲如愿以偿。也在湖城认识了蔻，然后认识了彼亮。

　　2

　　蔻：易锁是吗，你们班的人好象都不怎么喜欢你啊。
　　"我不知道"蔻：哈哈，你还是老样子啊！怎么，不认识我啦？锁锁，我和你以前在一所高中念书的，虽然只读了半学期就转学了。你怎么搞的，高中就从来没跟我搭过话，现在还是死性不改的黑脸。
　　"如果我脸那么黑的话这里也不会收下我"蔻：嘿嘿，还是有长进嘛，会呛人了。不过说的也是，你们面试那天我也在旁听的人里，你在考官面前可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哦！哎，怎么不进表演系呀？
　　"想让我在你面前演出么。"

　　这应该是我和蔻的第一次对话。然后我从学生宿舍搬到了她在湖城的家。
　　蔻一个人住，她活跃而健谈，在一家小制作公司打工，常常在熬夜工作的时候一边用香烟提神一边喝着浓度极高的咖啡。然而就是这样辛苦制作的作品在交给客户的时候署的是老板的名字。蔻说她需要实际操作的经验和生活的钱。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女孩，拥有坚强独立的性格。

　　——2000。湖城

　　蔻：锁锁，今天的课上完没有？
　　"完了"蔻：那好，你打扮打扮，跟我去一个地方。你不能再这样缩在家里了。我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没有时间照顾你，我不希望你这样孤单下去。
　　"我可以用你的电脑上网"蔻：可你从来不和别人聊天。
　　"我在学习"蔻：那些莫名其妙的书有什么好看的。它们帮不了你，只会让你越来越习惯沉默！你照照镜子，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知道你可以变脸，可以换一副完美的表情。但那又有什么用……别说了，你跟我走就是了。

　　4　　

　　湖城的电视台建造在离一座叫金水的桥不远的地方，我和蔻从那并不长的桥上走过的时候闻到风由河面吹过带来的清淡香味。市郊的空气很好，这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我拔了一束在堤岸上生长的狗尾巴草。
　　蔻很失望。她让我坐在休息室冰冷的长椅上不要离开展开去和制片人交涉。她的声音很大，她说他们不能因为我对红色没有反应就断定我无法理解那些奇怪的按扭。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并不在意。我不喜欢对着机器自言自语。声音渐渐小下去。狗尾巴草垂下脑袋的时候蔻出来了。她告诉我为我争取到做电台主持的机会。有一个星期的试用期限。
　　我一点也不期待。

　　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照顾你么锁锁？不是因为我们有一年不到的同学关系。而是在你面试的那天，几乎所有的考官都满意你完美无缺的表现时候，在我看见你笑容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你的灵魂在哪里。你的灰眼睛告诉我，如果你是一幅拼图，那么还差最关键的一块画面没有发现。

　　我主持的是九点钟的晚间新闻。试用期的前六天过去了，没有人希望我离开。

　　5

　　第七天。
　　"各位听众朋友晚上好，这里是调频98。5兆赫，湖州广播电台的晚间新闻时间。我是"**"。现在为您播报第一条新闻：昨晚23：10左右我市太平小区发生重大入室抢劫杀人案件，B栋401室的一家四口杀害。据目击者称，凶手为一年龄在23岁左右的男子。公安机关已针对此案件进行严密的调查取证，逮捕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之中……"

　　我通过了试用。
　　彼亮出现得正是时候。
　　彼亮：你是色盲吗。
　　"是"彼亮：我在MSN上用"sem"找到你的。
　　"……"彼亮：你看不见哪种颜色。
　　"红色"彼亮：那你很幸运……可是你不及我幸运。
　　"是么"彼亮：今天的新闻听了没有，杀人的那个。
　　"听了"彼亮：你比他幸运多了。
　　"为什么？"彼亮：因为他应该没有视力的残疾。他杀死死者的时候会看见他们的血，而血是这世上最触目惊心的红色。所以你也应该觉得幸运。呵呵。
　　"那你是为什么比我幸运？"彼亮：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

　　我知道他也在湖城，23岁。自由职业者。喜欢窝在家里睡觉或上网，喜欢"**"主持的晚间新闻，喜欢她随时都保持冷静的声音和常常延时的敬业精神。
　　我没有告诉他"**"就是我，超时是因为导播忘记提醒我应该停止的提示灯亮了。
　　彼亮几乎每天都在MSN上，我无事可做的白天里他会不停的跟我说话，忍受我的寡言。我开始渐渐喜欢用手指倾诉。这样无须张嘴就能将意思表达。

　　蔻：锁，你变了，我真高兴你能这样，平时也能微笑起来。保持下去好么？
　　一个夜晚。
　　彼亮：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记得吗。
　　"快一年了"彼亮：是的……我们见面好么？
　　"再说吧"彼亮：好吧，今天晚上我不来了，明天晚上9点后见。

　　第二天的头条新闻是关于半年前未抓到的抢劫杀人案凶手的报道，他又在某处杀死了一家人。已经被各地警方通缉。我想起就是这条新闻，电台的高层肯定了我的播报能力。彼亮说我比这凶手幸运。
　　彼亮：新闻听了？
　　"听了"彼亮：考虑得怎么样。
　　"我不想和你见面"彼亮：我知道你爱着我。
　　"你在说什么"彼亮：我说我知道你爱着我。你不是一般人，我一直欣赏冷静淡漠的女人。我也爱着你，不要否定我们的感情。我也不是一般人，不要害怕，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如果你不愿意不会跟你纠缠不休。见了你我就很满足了，然后我会告诉你一年前我为什么说自己比你幸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答应我。让我看看你。你也需要看看我。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象彼亮所说爱着这个陌生人，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结果会是怎样。因为没有过把心投靠给另一人的经验，做了个梦，我在岸边观望，河对岸的不清晰身影。我蹲下来，灰色眼睛溶进清浅的水色里，让我只能看见没有瞳孔的孤独眼眶。
　　我想起蔻说过的话，在我看见你笑容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你的灵魂在哪里。你的灰眼睛告诉我，如果你是一幅拼图，那么还差最关键的一块画面没有发现。

　　6

　　蔻：锁锁你想好了吗？我不是阻止，只是因为担心你。就算彼亮是能够给你最后一块画面，但我对你的感情告诉我，这爱情并不安全，再考虑几天。
　　"如果一切如你所言，我已经等待了太久。虽然我有一些反常的急切，但我会听从你的话，再考虑几天。

　　我是色盲，我看不见红颜色。过马路如果心不在焉的话就会有被车撞死的危险，玫瑰花在我眼里是灰色的，血液是黑的。蔻开玩笑说我也应该看不见她，因为她的名字就是一种鲜艳的红。
　　收到母亲的信。
　　母亲：锁锁，我知道你没有当上电视主播，也知道你不觉得遗憾。别怪妈没有给你正常的视觉，别怪妈让你放弃自己的追求。妈想通了，人生是你的，命运也是你自己的。马上你就毕业了，以后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湖城一定很热了吧，如果你愿意，毕业以后可以回家来，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锁，妈妈祝你顺利。
　　"妈妈，我很感谢你。"我已经和蔻生活了三年。夏天快要结束了，我决定去电台播最后一次晚间新闻，在此之前答应和彼亮见面。

　　然后再决定将来的我要去向哪里。
　　——2001。湖城

　　7　　

　　和彼亮约在7点，然后9点去电台与大家告别。
　　蔻：真的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蔻：那你自己小心点，我今天晚上有案子要赶，不回来睡了啊"明天见"

　　离相见还有一小时，彼亮，你还拥有那我至今不清楚的幸运么。我能凭靠你给的记号辨认出你来么。
　　晚霞烧得很漂亮，一片片层叠起来的灰褐色。

　　8　　

　　我提前了15分钟到达金水桥，这是他选的地方，离电台很近。
　　我站在桥中央等他出现。
　　正是黄昏的时候，虽然是近郊，但也冷清得过了份，我几乎是在一人独占这日落的风景。偶尔一些上了年纪的婆婆牵着孙子孙女的小手经过，老与少都用颤颤巍巍的脚步一边缓慢的行走一边用含混的方言笑迷迷的说着话。夕阳迟暮，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5分钟的时候在桥的一头响起了尖利的警笛，相隔不远也不近，我看到有个人影正匆匆奔跑过来，几步就被四五个人摁倒拖进了警车。呼啸的蓝白相间的车子疾驰而过，车顶上灰蒙蒙的旋转灯发出呜呜的哭音……
　　我在桥上等待了一个小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穿着黑白格子衬衣的男人出现。
　　彼亮果然不能给我那关键的画面。

　　9　　

　　最后一次播报新闻。
　　在念最后一条刚刚送到直播间的新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会超时的。是这一次，没人知道那不是因为我的色盲症。
　　回家以后我收到了彼亮在两天前用定时功能发送的的E-mai，一夜未眠。
　　“我已经决定了要离开这里”蔻：我不拦着你，但我要知道原因。
　　“不会说原因，你想听点别的吗？”蔻：……也可以。
　　“女人对男人说，我是色盲。我看不见蔻，看不见晚霞，看不见血，看不见电台的结束灯。因为色盲的原因无数次差点被车子撞死。玫瑰和爱情在我眼中是同一种灰色，这不是把番茄酱和芥辣混淆的简单问题。你还觉得我幸运么？”
　　蔻：男人怎么回答的。
　　“男人回答说，是的。你比我幸运，我看得清这世界，看得清红是怎样一种颜色。它代表疼痛，死亡，还有无休止的恐惧。谢谢你愿意和我见面，也许我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会告诉你一年前我为什么比你幸运，虽然现在想来，那只是不幸的开始而已。邮件我等会就用定时发送给你。”
　　蔻：你让我看那封E-mail。

　　我把信箱的密码给了蔻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行李。15分钟后听到蔻歇斯底里的尖叫。

　　10

　　——2002。大连

　　母亲：乖女，回来就好了。你在湖城这一年来播过的新闻我和你爸都给你录了下来，你播得太好了，一次比一次有长进，特别是最后一次的。呵呵，不能继续当主持实在可惜。你如果想再听听自己的声音就自己放吧。

　　最后的播报“各位听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现在为你您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最新消息，经过各地市公安部门一年以来的联袂侦察，曾犯下入室抢劫，杀害7名群众的疑犯已被公安干警于今日下午7时许在金水桥附近抓获。疑犯当时身穿黑白格衬衫……即将立案审查。以上是今天晚间新闻的全部内容。”**“在这里祝听众朋友们周末愉快。”

　　11

　　彼亮没有伤害我，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相反，他很诚实，他提前让我知道他杀死了人，以及杀死了人以后仍能拥有一段不偿命的幸运时间。我最终见到了他的样子，在他被押往刑法场执行死刑的路上。
　　蔻没有再联系我，她也许认为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