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雪姬 发表于 2024-11-4 20:46:02 | 0 条回复 | 49 次浏览

  姐姐,今晚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晚我只有戈壁。
                                 -海子

  浮生若梦,万物皆从虚空。在日出之前的大光明顶,那个独眼和尚露出迷茫而遥远的神情,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施主,你请回吧。然后匆匆离去。

  姐姐,外面冷极了。让我进去好么。姐姐,姐姐。
  姐姐,我饿了。外面真的冷极了。让我进去吧姐姐。姐姐。。
  我总是睁大眼睛忧心忡忡的趴在窗户上望着在院子里哀求我的然已。我的弟弟,和他如同天地间最初鸿蒙一样的眼睛。
  我的弟弟然已,降生在宝叔去世的那一天。早产。是星湖镇桃花盛开得最艳的那年1月,春光迤俪。母亲在午睡的时候突然尖叫起来,小哭!小哭小哭!快来啊!我匆忙推开老宅里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木门门来到我母亲面前。她疼痛的坐起身来,面色苍白如同死去,小哭。。快。快去铺子里喊你宝叔。。快啊。。
  我呆呆的站在对我来说硕大无比的樟木床前看着顺着床沿渊渊流下的黑紫色血液,直到母亲再次按着肚子发出动物一样的悲鸣,我转过头飞快的往后山的竹林跑去。沙沙的枝叶互相摔打,逆风吹痛我的脸颊,我在奔跑中抬头看到大片大片的乌云迅速的聚合在太阳上面,瞬息之间天地只剩下灰尘的颜色。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才来到宝叔的棺材作坊。
  人们围绕着那座黑色的房子,一个个默不做声的低着头。我用力拨开他们钻进铺子,宝叔!娘流血了!好多好多血!宝叔!你快回去看看她!
  慈祥的宝叔没有答应我,人们让出一块空地,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我,还有地上那个穿着我熟悉的缁青夹袄的男人。他已经苍老的身体一动不动的伏在一个巨大而美丽的的檀木棺材下面,汩汩的的黑色血液流水一样的从他的太阳穴里涌出来,
  小哭。。听见我的喊声,宝叔挣扎的睁了睁他那已经被血凝固的眼皮,艰难的抽搐着手指,小哭,你哥哥。你哥哥他……
  那真是个春暖花开的一月啊!我的养父宝叔被自己亲手打制的悬吊棺材砸开头颅,他死得那么迅速--与此同时,我母亲在没有产婆也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生下了我的弟弟,然已。

  姐姐,求你了,让我进去吧。娘不在家,你让我进去好么姐姐。姐姐。。

  镇上的虔婆告诉母亲,在我弟弟然已的命运里,有凶无吉。他将拥有一个短暂而绝望的生命。而他八字凶猛,迟早会带给血亲厄运,会最终家散人亡。
  。。。
  母亲每一次都微微笑着倾听神婆的预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恐惧。
  而我深深的想念着我的养父宝叔,那个温柔而沉默的棺材匠,他总是轻轻的喊着我的名字,把我的小手放在他宽大而温暖的手掌里。他带我回家,他唱着歌哄我睡觉,他给我买最漂亮的衣服。。他总是把我高高的举在天空中,我知道他是那么爱我,如果他有妻子,他也会那样的爱着她。
  乡亲们在母亲的背后议论,议论这个据说是为了逃避婚约而来到星湖的异乡女子。因为饥饿和困顿晕死在星湖边上的我的母亲,被好心的宝叔救起,最后却嫁给了老棺材匠的另一个儿子敏秀,也就是我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他等到我5岁,也就是母亲怀上然已之后的那一年在夏季里风平浪静的星湖溺毙。而继承祖业的宝叔,死得象他的兄弟一样离奇。
  是那个外姓女人的孩子克死了棺材匠兄弟。镇上的的谣言沸沸扬扬的撒播开来,他们丝毫也不同情我的母亲,和她两个可怜的孩子。
  下葬宝叔的那天,屋后的竹林飞去了许多的乌鸦,许许多多的黑色乌鸦围绕着亡者的新坟,一遍一遍的低回盘旋不肯散去。来凭吊的人们大惊失色,纷纷离去。只剩下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孩子,在我所有关于宝叔殡葬的印象里,那个瘦弱的孩子长着一对黑夜一样的眼睛。他吹奏着一支木笛,然后那许许多多的乌鸦开始一群一群的散去,木笛吹出象地狱歌声一样的旋律,那让我记忆深刻的音乐象根闪光的带子,在母亲平静的眼泪中慢慢伸展开来。他用他黑夜一样的眼睛定定望着我的母亲,然后我亲眼看见我母亲停止了哭泣,刹时没有了眼神。而那个孩子,带着最后一只乌鸦,转身消失在林子里。
  年少的我问母亲,娘,他是谁家的孩子?
  我妈妈漠然的抱着然已,一语不发。

  母亲不爱我弟弟然已。自打他还是个懵懂的婴儿,直到她长大为孩子。她让她住在院子里宝叔在世时存放棺材的棚屋,让他在那个阴森的黑里吃,在黑里睡,在黑里摧残他明亮的眼睛。
  从婴儿到孩子。
  我弟弟然已5岁那年才学会讲话。有一天他突然没有经过母亲的同意就溜进了老屋在我背后说,姐姐,棺材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猛的一惊,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摔破了。然后我回头看见我弟弟然已张着诡异的笑脸一动不动的望着我,他明亮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姐姐,彼亮告诉然已,等然已死去以后就会被姐姐和娘装进棺材埋在院子里。彼亮说院子的地里一点也不冷,是吗?是吗姐姐?什么是死?
  啊呀!!!!!!我心里瞬间充满了恐惧,全身血液仿佛要咝拉咝拉的凝固起来。
  我的弟弟然已象是一夜之间学会了语言。他的声音纤细得好象在哭泣。
  但彼亮是谁?
  然已开手说话的当天夜里,母亲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坐起来嘴里不停的叫我的名字。哭。。哭。小哭!我点了灯靠近母亲,你怎么了妈妈?母亲突然一把抱住我,冰冷的手掌颤抖而用力的抚摸我的头发,我笔直乌黑的长发在她手中纷纷掉落。哭,你在吗女儿?小哭在这里,你怎么了妈妈。
  我妈妈面如死灰的喃喃自语。。然已,你哥哥然已他带来了乌鸦。然已。。。他要捉住你。女儿,他说你是乌鸦。
  我没有纠正母亲的错误。
  ……
  生活非常的艰难,母亲快速的衰老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她吃力的做着缝补和浆洗的工,我和然已虽然都没有上学,但抚养两个成长中的孩子,并非一名神智开始不清的女人可以负担。我们常常吃不到肉,然已经常说饿,经常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从来没有憎恨过的母亲。可是我妈妈没有办法,妈妈,我妈妈甚至开始害怕这个因为她的离弃而不得不在棺材棚里度过孩提时代的,他的亲生儿子。
  有一次冬天,然已晚上睡不着,在堂屋外重重的敲打窗户,姐姐,姐姐!我饿了姐姐,让我进去。姐姐。。母亲惶恐的听着那一下一下钝钝的敲打。她大声说,然已你不要叫,快点睡觉---我弟弟然已停下手,黑夜顿时寂静无声。我与母亲惊慌的看着彼此,突然窗户被一件什么东西击中了,镂刻的窗格碎了一地,然后然已手里高高举着一样东西高兴的喊,姐姐,姐姐快来看!
  我去开了门,然已马上就跑了近来,双手捧着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只巨大的死去的鸟,黑色的身体冻象岩石一样僵硬,眼珠突兀的爆裂了,血在空洞的眼眶里结成浑浊的几块。它死不瞑目的躺在然已的手里,姐姐,我们吃掉它就不会饿啦!然已喜悦的笑起来。用一种十岁孩子的姿态,骄傲的捧着那只眼睛里中了霰弹的乌鸦。
  我丢掉了那只死鸟,然已不情愿的回到他的小屋子。母亲声嘶力竭的哭了一整夜。我头痛欲裂,无法安慰。到第二天清早,然已跑过来问我要那只乌鸦:彼亮说如果我们不吃的话就要还给他。
  又是彼亮,我对这个神秘的人物憎恨无比。15岁的我预感到这个名字将会破坏我们的一生命运。

  上门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为了寡妇的女儿秦哭,年轻和已经苍老的男人宁愿低声下气的赔着笑脸央求母亲,求母亲把我许配给他们。母亲每每说,你走。你们走!我的女儿不嫁与你们,除非把然已一起带走。而这时候,那些如狐狸般狡猾的男人往往会迟疑的望着我弟弟然已。他才12岁,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天地间最初的鸿蒙。
  小哭,你已经长大了,你知道吗。美貌是你,是妈妈唯一能够你的财产。母亲将我的脸扳向镜子,我看见那里面有着一张模糊又局促的脸,散发着失却花朵般的清澈寂寞。小哭,妈妈替你阻挡所有的亲事,你若自己看上了谁,便随他去吧。我妈妈抚摸着我乌黑的长发,在我背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铜镜里的那个模糊的少女。我听见她的话 ,你若看上了谁,便随他去吧。
  便。随。他。去。吧。

  那个冷秋天啊,你要衣冠楚楚的做人
                                 -多多

  我母亲得了谁也无法治愈的奇异疾病。
  她在然已12岁的夏天不住的呕吐,皮肤一块一块的脆弱脱落,全身又黄又白没有力气。她成天的大骂我弟弟然已,不给任何人开门也不许我们姐弟出去。
  我默默的看着她,还有她日益可怕的样子,她的身体坏掉了,皮肤脱得不象样子,已经疼痛得不能穿衣服,裹着一床棉被缩在床脚,露出半张紫红色的脸。她的脾气愈加的暴躁,我感觉她快要死了。
  母亲开始不许我睡在她旁边,我只有搬到我弟弟然已那间阴森的小屋里去。每天夜里听到她痛苦而绝望的悲鸣---哭---哭---哭---就象在叫我的名字。
  姐姐,娘快死了是不是?
  谁说的,娘会好好的,她会和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
  可是她已经跟我们在一起够久了。

  是然已违背了母亲不给任何人开门的命令,那个炎热得快让人窒息的午后,然已跑出去,把那个年轻人带回来,他们两个推开一重一重的沉重木门来到我与母亲面前,我立刻挡在我妈妈的前面,挡住她因为高温疾病和缺乏营养而败坏的身体。
  那是个多么,实在多么美的少年啊,他没有头发,但是有一对黑夜一般的眼睛。我望着他径直走到母亲面前,微笑着说,你还好么,老妈妈。
  我母亲大惊,她面对我的方向暴露着她扭曲得更加丑陋的脸。是你!
  我弟弟然已勇敢的站在少年的身边,娘,彼亮要娶姐姐,他说他可以带我一起走的,娘。一字一句,毫不畏惧。他长大了。
  彼。。亮?我妈妈重复着这个她不止一次听到过的名字。你是彼亮?彼亮。。好象,太象了。。她看起来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语着,她的目光变成了近似贪婪的渴望停在少年的脸上。他没有头发。
  是的老妈妈,彼亮仰慕您家小姐貌美如花,我要娶她,还望您成全。在彼亮的口中说出这一番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话,只是他说“要”,而不是“想”。
  小姐?母亲仿佛恍然大悟。小哭!你在哪里,小哭!!
  我握住母亲老树般枯萎的手,她紧紧的抱住我,身上散发着恶臭,你走!我的女儿不嫁给你!我妈妈疯狂而又坚决的说出这句话。与少年对峙着。
  彼亮微微扬着他的嘴角,象看待一件手中的玩具一样鄙视的看着我妈妈良久,然后大声的笑起来,指着我母亲的鼻子,离锁!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以为你还拥有颠倒众生的美貌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肆无忌惮的叫着我母亲的名字笑着,你听清楚了,丑陋的女人,你必须把秦哭给我,因为从此以后只有我,只有我彼亮才能得到她,只有我才能要她,他陡然停下笑,无限温柔的看着我。
  头也不回的离开。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一重一重的关闭。
  母亲目光呆滞的眼看着彼亮离开,从那以后不吃不喝,身体萎缩得象小孩一样大,她对我说,小哭。我就快要死去了。

  很疲惫的令一个理由是
  我被肢解
  还被迫看见我被肢解时
  人们认真的态度
                                 -秦哭

  我妈妈血崩而死。
  彼亮走后的第七天,母亲在早晨要起床吃饭,却被脚下然已捉来的乌龟绊倒,然后开始血流不止。当我听见她的呼救而赶忙支使然已去叫镇上的大夫自己跑进她房里时,她很艰难的站立起来倚靠在那口黝黑的樟木床上,浓稠黑暗的血在她体内崩溃而出,顺着床沿一直渗进地下,仿佛不可挽救。
  母亲别无选择的看着自己的处境,她象一根枯死的藤依靠着樟树,绝望的耗尽全部力气大声的喊着: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我伸出双手试图去拯救妈妈身体里奔涌而出的血液,于事无补。在然已带来的彼亮来到之前,一同流失的还有我母亲的呼吸。
  她死不瞑目。
  是彼亮叫来殡葬的人,和他们一起处理掉血泊中我妈妈恐怖的尸体。那些人已经见怪不怪。他们熟练而面无表情的抬走我的妈妈,并在她脸上蒙上一块没有颜色的布。就是这个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的合理动作,让我陡然明白一件事,我妈妈离开了我,我清清楚楚的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
  泪如雨下,我绝望的大哭起来,妈妈!!我全身发抖,我知道我就象一头被猎人打死母亲的鹿一样,会对所有人抵角相向。
  跟我走秦哭,你和然已都要跟我走。
  不!你滚!!!是你。。是你害死我爸爸,害死宝叔,害死我妈妈!是你。你马上给我滚!

  母亲死后,我不会在祝福任何一个人,无论他(她)的痛苦有多么通彻心扉。
  又有多么难以挽回。
                                 -秦哭

  那个炎夏我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然已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那个孩子撕破母亲的肚皮跳出来,他漫山遍野的奔跑,奔跑,嘴里叫着姐姐,姐姐。姐姐!。。你带我回家好吗姐姐?他在寻找我,我却躲在一个少年的背后,我听见少年说,你回去吧,去你妈妈那里,你姐姐不要你了。
  孩子听懂了,他回头跑,我感谢那少年,可是他却端起猎枪。
  砰!
  他是去找妈妈啊!彼亮!
  我总是这样浑身是汗的惊醒过来,睁开眼然已不在我身边。是啊,我弟弟然已怎么会在我身边,他才12岁,他已经早出晚归的外出打猎,他百发百中,他是星湖最好的猎人。没有人知道他师傅是谁,
  姐姐!姐姐姐姐!我弟弟然已已经可以常常打到鹿,他最喜欢打猎星湖南边的麋鹿。他兴奋的喊着,又是一头!这个月第三头了,如果每个月我都可以猎到三头鹿,姐姐,我们的生活便会好起来,对吗姐姐?
  是啊然已,你长大了,你甚至已经忘了母亲的死,你灿烂的笑容里,我看不见自童年起便被母亲虐待的阴影。
  但是我无法忘记母亲的惨死。我仍然和然已住在那间阴森黑暗的小屋里,我始终相信我妈妈的血液在那张樟木床上生长,她的灵魂永远不死。
  我仍然在做梦,做着我弟弟然已还没有出生就被迫重渡忘川的噩梦。

  死亡对于我而言,就象一场由我引发的瘟疫。宿主不灭,灾难永远不会停
                                 -秦哭

  我爱我的弟弟然已,自小便爱他无辜而宽容的灵魂,爱他有无边的善良。爱他是全镇最好的猎人,因为然已辛苦的打猎,然后拿到市集上卖到钱,我们的生活好起来。
  然已满足于这一切,他脸上总带着漂亮的笑容,我弟弟然已,在彼亮的**下成为猎人。
  彼亮已经不再说要娶我,他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全部的生命中只有然已。我没有了亲生父亲,没有了宝叔,也最终失去了母亲,我却不相信这是宿命。我不允许任何人带走然已,我要带他走,等我们存够了足够的钱,秦哭就要带她的弟弟离开。我们可以到遥远的北方去,在那里巨大的森林中造一座木屋,然已可以每一天出去打猎,而我会在屋子里烧好火等他回来,我希望我的弟弟永远都不再感到寒冷。
  我对然已述说着一切,我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里泛起温柔的笑容,一切都如你所愿,姐姐。
  命运真的是一点也不眷顾我。
  就在我开始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一天傍晚,镇上的人们静静的抬回了我弟弟然已的尸体。
  那是我弟弟然已,我亲眼看见平时里用来搬运野兽的猪架上是我弟弟然已没有错,虽然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已经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血人。四肢完全失向的反转翻扭着,象一只巨大的烂掉的人型娃娃。眼睛里流着脓血。
  应该是被畜生逼到崖边开枪,枪走火,被火药冲下山崖而。。人们自言自语的解释我弟弟然已的死因。姑娘,是放下来还是现在下葬?
  抬出去!我狠狠的叫喊着,把他抬出去!
  人们忙乱的把我弟弟然已抬离屋子,院子里一片狼籍,我的精神早在看见惨死的然已的那一刻全线溃败。
“姐姐,外面真是冷极了,姐姐,让我进去好么?姐姐。。姐姐。。”
“姐姐,然已肚子饿,给然已吃饭好么,姐姐。姐姐”
  然已啊!然已。。你就这样走了吗?你就这样离开姐姐了吗?!自打出生起就被人们当做克星被亲娘离弃的然已,你最后还是死去。虔婆说你只有短暂的生命,姐姐不信的,姐姐将所有的门彻夜的打开,等你回来,姐姐等你回来。你快些打到最后一头麋鹿,你快些回家来。。
  我公然的喊着然已,我的弟弟。我喊着他的名字,出现的却是彼亮。
  然已!你把然已还给我!我全身发抖,我唯一的弟弟,他那么痛苦的死去。
  是,是我把他推下悬崖,你满意吗?小哭。
  我颓丧的蹲下来,捂住脸立刻感觉到冰凉的脸水沾满了双手。那个自小便象鬼魂一样纠缠我家的少年,他已经是一个男人。
  跟我走,好吗?彼亮抱着我的肩膀无限温柔的对我说,我等了你那么久,小哭,现在我终于得到你了。他的声音非常疲倦,他把头埋进我的长发里,呼吸一下一下的渗进我的脖子。非常疲倦,他好象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冲锋陷阵,弹尽粮绝。眼看就要不支虚脱了,却看见曙光,长吁一口气,终于来到了彼端王国,心事重重的接手了那城邦里唯一的公主,丧失了全部希望的可怜公主。
  我是他的战利品。

  然已的葬礼简单的结束,我眼看着人们讲我弟弟象拾一具人偶一样把他的身体一样一样的拣起来,错位的躯体都摆回正确的方向位置,最后小心翼翼的放进棺材。
  只薄薄的盖了一层土,彼亮就可以带着我走。而我没有选择,不得上诉。

  除非将一切打碎重新来过,否则无论其间多么迂回曲折,你终究还要属于我。
                                 -彼亮

  我开始和彼亮一起生活,他独自一人住在星湖最南边的一小块陆地上,那种不象只有一代人住过的屋子。
  我记得所有人的死,我要他死。这个念头根深蒂固的扎根在我的心里。我要他不得好死,我要他赔偿我失去母亲和然已。
  彼亮不是每天都出去打猎,他自己保管他那把老旧的猎枪,他甚至自己做饭与我分床而睡。有时候一天也不同我讲一句话。可我对他的憎恨不会因此消失。
  在孤独的生活里,我每一天等待着机会。

  姐姐,救救我!救救我呀!!姐姐!我梦见我弟弟然已,他张开小手迎着我奔跑。他喊着我,他叫 我姐姐。我想不顾一切的让他回到我身边,我的心在一滴一滴的流血。
  然已!梦里面出现大群大群的乌鸦,彼亮自另一个方向大喊然已的名字,我清清楚楚的看见我弟弟回过头去,他的脑袋上仿佛贴着一个巨大的伤口,黑色的血液自那个伤口里汩汩的流淌,就象十七年前宝叔的伤口。它令我弟弟然已的生命迅速流失。
  然已!!!!!!!
  我藏起了一支竹筷子,对彼亮谎称遗失,然后在屋后的石头上一点点的磨蚀,岩石的棱角让我的手血迹斑斑,这令我欣慰无比。我盼望着有一天,我的手上沾满他的血液。
  那天是星湖的祭祀日,为了表示对传说中星湖底下独角兽的尊敬,人们在家门口升起火把,热热闹闹的围炉而宴,我立在宽大的星湖南岸,眺望北方寥落的灯火在湖面上映出一簇一簇游离的光芒。湖水散发着温柔奇异的香味,在夜色里,我孤独的想念我的母亲,想念然已,前尘往事如流水般向我覆盖而来。

  小哭!小哭小哭!快来啊!
  小哭,你哥哥。你哥哥他---
  姐姐,求你了,让我进去吧。娘不在家,你让我进去好么姐姐。姐姐。。
  然已,你哥哥然已他带来了乌鸦。然已。。他要捉住你。女儿,他说你是乌鸦。
  小哭,你若自己看上了谁,便随他去吧。
  便。随。他。去。吧。

  那个晚上我等待着,时间一分一分的走,等彼亮象往常一样发出均匀而沉重的呼吸。我光着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支尖锐的筷子,心脏咚咚的跳着,我慢慢的靠近他,靠近这个从小到大跟踪着我亲人的少年,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他平静的睡着了,月光温柔的在他脸上铺成一片惨白,就象是死了。我扬起手,光滑的筷子顶端划出一道银色的光泽。
  我要刺穿他的眼睛!!!
  你恨我至死。
  我大惊,手里的竹锥子直直的扎了下去,彼亮痛苦的大喊一声,我跌倒在地上,右手鲜血淋漓。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没有躲开,他瞬间失去了左眼---他是在等待我下手。
  这是我还给父亲的。他克制住巨大的痛苦倒在我的脚边,声音扭曲沙哑,你以为你是谁,小哭。你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他喉咙里发出嘤呜的声音缓慢的对我说,你母亲就是我的妈妈。然后他象一头野兽一样冲出屋子。
  他的话雷电一样击中我已经丧失的理智,我发狂的叫喊这个消失在堤岸上的的男人。
  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深刻的铭记住我和彼亮的最后一次的见面,在我父亲,宝叔,母亲和然已合葬的坟墓前,那个自幼年时候起便跟随着乌鸦的瞎眼男人对我说,说我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之前与温柔的宝叔私定下终生,却最后抛弃他嫁给我的父亲。六个月以后,母亲生下了宝叔的孩子,然后狠心的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扔在了荒芜的南岛。
  是父亲艰难的隐瞒着我的身世,他那么辛苦的保护我,彼亮沉默的注视着我,然后他用一种冷冽的声音对我说,我今生今世要诅咒她,我要她知道我的痛苦,在南岛上,我的童年,我时常以盼望的眼光眺望仿佛遥不可及的北方,我一直以为我的妈妈终有一天会来接我走,带我离开那个漆黑无边的森林。然而她没有。直到我知道父亲的死,我在他的葬礼上看见了你与然已。。彼亮的独眼里忽攸而过一丝飘渺的仇狠:我知道她已经忘记了我。
  我要她象我一样的恐惧!我要十倍!一百倍的诅咒你!诅咒你!
  我在这样愤怒而嘶哑的声音里头痛欲裂。
  小哭,你是我的妹妹,是离锁她的内疚。我哥哥彼亮直呼母亲的名字,她又一次欺骗了我们的父亲。然后是你的出世。彼亮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手里,我从他温暖的掌心中触摸到了那些关于哥哥的记忆。我低下头,眼泪轻轻的掉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你知道什么呢?哥哥。。母亲,她是那么的想念你。我感到彼亮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她经常在夜里哭泣,她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作孽的孩子啊。。她爱父亲,她一直仇恨然已,然已不是父亲的孩子,她说是然已的出世带走了宝叔,她是为了保护宝叔才丢下了你,哥哥。

  我无法忘记,我哥哥彼亮在那个时候象一头老虎一样咆哮着,他发出撕裂凄厉的哀号,跌跌撞撞的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面不住的悲鸣。那个痛苦的声音在天空中一遍一遍的盘旋,我知道我哥哥彼亮就在那一刻失去了仇恨的心,以及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你要哭,就好好的哭一场。但是,结束以后,就再也不要想起,再也不要哭泣。
                                 -秦哭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在大光明顶上,在那个叫做觉缘寺的庙宇里看见那个独自在偏殿里念禅的和尚。他坐在那里敲击一只木鱼,我失声叫起来。然后和尚惊讶的抬头看着我,恍惚的问,你是谁?
  他瞎了左眼,右眼漆黑得宛如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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