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我和吹是同桌。是这学期开始才调在一起的。

　　上着英语课，我拿着借来的刀片划着我的手背。其实我并非虐待狂，因为我听他们说，虐待狂在伤害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是很兴奋的。而我之所以会划我的手，是因为我不爽。非常地不爽。陈小想真是很可怜，不爽都只能拿自己出气。
　　我不能忍受别人的不守信，所以当吹失信一次之后，我立刻和他翻脸。我不理他。其实平常我上课是经常和吹说话的。吹很信任我。所以他几乎把他的所有秘密都告诉我了。吹说，有一个女孩，喜欢他。我把这个女孩叫１号。吹说，可我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而她同时喜欢着我和另外一个男生。我把这个女孩叫２号。吹还说，我在咱班还喜欢一个女孩，你就把她叫３号吧。我心想，吹这家伙，真是。喜欢就喜欢呗，那么拽干什么。可我还是很好奇，既然３号是本班的，可以猜的范围就小得多了，也就容易些了。我当时也没想到，自己竟猜得那么准，一下子就对了。３号几乎是我在我们班里最看不起的一个人。她的人品很差，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但她长得还算漂亮。可吹在听我说完后，看着桌面说，可能是我真的有些喜欢她，我不觉得。这几句话差点没把我噎死。但我还不至于为这种事生气。既然３号令人失望，我就把希望寄托到１号和２号身上。可吹死活不说。吹告诉我说，等到咱们毕业的最后一天我告诉你。我心里不爽，可并不生气。因为没什么好生气的。
　　其实吹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学习很认真，个子也很高，篮球打得也不错，而且每天早上，在我和微不想下楼买早饭的时候，吹总是会在下课前问好我们想吃什么，然后很快地帮我们买来。我其实是很过意不去的。
　　我无法忍受白拿别人的东西不给钱。我也不会主动让别人请我。即使答应了，到最后还是会把钱还给人家。陈小想在这一点上还是很有原则的。
　　而这次我之所以会不理吹，是因为他先说，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我当时就翻脸，说，那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和我说话。
　　我是真的很难过，所以，我也真的没有和吹说话。
　　所以，上英语课时，我拿刀片划自己的手。我的手大，手指很长。吹这家伙的手比我的还要大些，手指也很长。吹很瘦，178公分的身高，才九十来斤。我划我自己的手的时候，他看着，骂我，你自残啊？我没抬头，也没理他。我一向说话算话的。吹蔫了，转过头向微求救。微一下子笑了出来，说，吹，你惨喽。
　　上政治课的时候，我在底下看小说，卷子只当个道具放在桌面上。以前每次我上课看书的时候，吹都会随着老师的进度帮我翻书或者翻卷子。我看了看题，翻到老师马上要讲完的那一面，想看看吹还会不会帮我翻。过了好一阵，在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的时候，老师终于把这一面讲完了。而吹的手指也准时地替我把卷子翻过来。
　　我忽然有些感动，手上的五条细细的伤痕被我的书包挂着，疼极了。
　　然后，第二天到了。

　　为了避免因为和吹翻脸而没有早饭吃，我在去学校的路上就买好了一个面包。第一节课下后，吹还是问我想吃什么，我还是没理。这时，我听到微在后面拼命地笑。吹转过脸，问了微要吃什么之后，就不见了。
　　中午时，我已经想和吹和好了。可是吹不知为什么，３号把他的书包扔在地上时，他骂的人，居然是我。
　　吹转过脸来，说，你别理我。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也看见了是谁把他的书包扔在地上，为什么要说我呢？尽管有些不明白，可在和别人吵架这一方面，陈小想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我说，你犯什么病，瞎骂什么。
　　吹再一次转过头来，下巴高高地抬起来，大声地喊了一声，滚。
　　我呆住了。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记得自己在不停地重复，你要说话算数。还有一句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但终究没有说。我当时几乎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这句话还是后来才想到的。
　　随后，我立刻开始张罗着换座位。可没人肯换。最后，３号却提出，要我和她换座位。我当时想赶紧换开，也就同意了。反正吹也喜欢３号嘛。
　　３号的同桌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大家叫他大头。大头和吹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换了座位之后，我和吹开始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只是，我一直在想，到了最后一天，吹他还会不会把有关１号２号的事告诉我呢？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说。
　　放考前假了。

　　放假的日子，刚开始几天还行，越到后来越没劲儿。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努力用功的人，现在更是松散。于是我就想，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想象着大家都在干什么。其实也不是大家啦，能让陈小想在无聊的日子里想起来的，大概就两个人。微和吹啊。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功力不够，所以，干脆打电话去问。关于吹，我是一点都不想再和他说话。而且，就算说话，也要吹先来和我说。呵呵，陈小想也是一个平凡的人啊。
　　所以，我只能打电话给微。她接了以后，一听是我，开始发疯。她说，陈小想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你自己学得好，也不能来打扰我们这些穷苦大众啊。我心里想，放你的狗屁吧，我哪里学习好了，我的数学每次只考二三十分，我好什么好啊。我这么想着，也就说出来了。微在电话那边笑了。笑完她又小声问，你和吹怎么样？还没和好啊？我没好气地说，这家伙是个贱人，乱骂人。微笑得大声起来，随后又立刻止住，说，你虽然数学不好，可是你语文厉害啊，你理化也不差啊，快快快，我要背书了再见啊。
　　我拎着电话，开始发呆。手上的伤还没好啊，指甲又长长了，看上去真难过，明天会不会下雨啊……我无聊地想着，忽然被一阵铃声唤醒。我飞快地跑到书房，坐在桌前拿起一本书，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不是我妈在按门铃，而是有人打电话。我松了一口气，又跑去接电话。很奇怪啊，是大头打来的。
　　我刚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只听着电话里说，啊，我找陈小想啊。我在电话这头嘿嘿地笑了。全班同学的声音我都听得出来。就是大头嘛。我这么想着，却冲电话里说，我就是啊，你是吹吧。我说完就愣住了。然后很快的改口说，啊，大头啊，刚才说错了啊。呵呵。我听见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一直都没有，于是我把曾经出现的大头的声音当作是幻觉，就把电话挂掉了。
　　之后的两天，我没有再给谁打过电话，也没有接到谁的电话。每天只是在无聊和发呆中度过。我会在脑筋稍微清楚一些的时候想一想该做什么，其实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像是在空气中游离的灵魂一样，是没有什么思想的。没有想法，也没有具体的要做的事。两天就像风吹过沙漠。许多细小的东西在我身边流过，有的发现了，有的丢失了。

　　考试那天，早上下大雨，好不容易赶到考场，还好没有迟到。匆匆忙忙地拿了准考证就往楼里面冲。考的是语文。经过一场大雨的瓢泼，我的心情也是湿淋淋的，很难受。我很诧异，我是很少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情绪的。更何况这是在考试。好不容易，考完了。坐了两个半钟头啊。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现在让我坐在那里一个钟头我都会神智不清，而我却在当时做完了一份考卷。
　　在楼道里没有目的地乱逛，碰到了同班的就打个招呼。我的脑子里其实一直是很乱的，就像在外面还下着的雨一样。我在想着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但我觉得，肯定是有事的。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所以我才会是这个样子。
来不及让我多想一些，第二门开考了。我依然是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这令我十分不爽。于是就愈加烦躁不安起来。考完了，想快快回家，因为家离考场很远，回去晚了，妈妈要骂的。所以，在这考试的这几天里，我并没有看见微、大头，和吹。

　　考完了，我开始给微打电话。这家伙拒接。她说她要睡觉。我又不能先示弱，所以不给吹打。那我几乎就没有可以在考试后打电话的人了。我虽然很懒，可是我不爱睡懒觉，所以也没办法这样打发等待成绩的日子。我在家里无聊的呆坐，忽然想起考试时我奇怪的心情，还有考试前，那个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所以我开始想象，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可以导致这两件事的同时发生。大头在我提到吹之后就不说话了，考试时也没有看见吹，大头该不会是给吹报丧来的吧？我开始为自己这个想法叫好，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啊。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会不会是真的呢？我在考试时就觉得有事情发生，那会不会真的是吹死了呢？我开始真正的慌乱起来。于是，慌乱的我抓着电话，拨到了吹家。
　　结果把我害死了。明明就是吹他自己接的电话。吹听出我的声音，就呵呵的笑起来了。我觉得挺丢脸的，因为当初是我自己先不理吹的。觉得丢脸的我开始语无伦次。吹听出来了，他在电话另一头笑着说，怎么啦，还在生气呢？这无疑是给了我一个台阶下，可是我觉得更丢脸，自己先生气，还要别人给你台阶下。于是我没好气地回答说，就是啊，没错，怎么啦？吹忽然不笑了。他也像大头那样没有声音。我忽然害怕起这种无言的沉默。我在电话上听出吹的为难，轻轻地，先挂断了电话。

　　放假之后，大家在成绩还未出来的日子里一起出去玩，每次吹都不去。他总是在电话里说，我还有事呢。我问他什么事，他沉默一会儿，就说，反正是有事，不好说，我就不去了。我是非常希望吹去的，所以，我就在电话里轻轻地说，拜托拜托，你去嘛。吹又接着说，我也拜托你啊，我不去。我立刻就翻脸。说，你这个没有义气的家伙，叫你出去玩，你还是个这样子。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样子”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就是要这样骂。吹仍然在那边笑着，说，我真的不去，真的。我一下子就泄了气，轻轻地说，那就算了。然后，快快的挂了电话。其实我是很失望的，但我就想让吹听出我的失望，让他听出我是非常非常的失望。我希望他在听出后能够打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会去。我就在电话旁边静静地等着，但是我知道吹即使是听出来了，也不会再给我打电话的。他的脾气虽然好，可是非常的固执。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电话静静躺在我的身边。我看着桌子的一角，想起来吹在复习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他把我的小说抽走，把卷子铺在我的面前，说，好好学吧，我还想和你再做三年的同学呢！我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原来，我一直记得吹的手，他的手在我面前，帮我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卷子。而现在，我只是看得见电话，我自己的手。我也分不清这两者有什么联系，但是，就在那个夜凉如水的时刻，我的心中忽然衍生出一种无处依靠的悲凉，我觉得吹好像离我很远了。就这么想着，眼泪就轻轻地流下来。

　　第二天，在去集合地点的路上，我还满怀侥幸地想，吹会不会在电话里说不去，其实人早已经在集合的地方等我们了。结果当然是没有。于是，我再一次经历了吹带给我的失望。这令我很愤怒，虽然这和吹并无关系。那天其实还是玩的很愉快的，尽管吹不在我身边。
　　呵呵。当我在电话上这样对微笑的时候，微居然说，小想，最近你是不是在倚门卖笑啊。我当时很奇怪，其实我是应该生气的，但是我平时对女生一直很宽容，况且她还是微。我只是笑着问，呵呵，是吗。就是就是。微急急地说，然后自己就笑起来。我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有些生气了。微听出来，乖巧的转了一个话题。她说，小想，你知道吗，其实吹是没有来参加中考的。我不太相信，但心里就好像已经有了一种想法在那里生根发芽。我说，不会的，前几天我还给他打了电话。微呵呵地笑着，说，我也不清楚啊，不过吹没有去考试可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吹他爸爸从老师那儿把他的准考证拿回去。我忽然变得有些呆呆的，后来说了些什么也没记清。我只是在想，没有准考证，吹要怎么进考场呢？
　　没有去考试，吹要怎样和我再做三年的同学呢？

　　呵呵，我的笑声果然有些倚门卖笑的感觉了。都是不太情愿的笑声。

　　第二天，决定给吹家打个电话。奇怪，没人。吹平时都在家的啊，就算他不在，他的妈妈也该在啊。吹的妈妈每次接到女生的电话，都会像查户口的一样，仿佛是怕我把他的儿子拐走。平时我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可是今天我却十分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吹他不在。只要有个人来告诉我关于吹的，准确一点的消息。
　　只是没有人接。
　　我挂了电话，开始发呆。我想，吹他是怎么了，怎么会不去考试呢？考试前，他每天都在用功，还老骂我和微，让我们少看漫画多听课。这样的吹，怎么可能会放弃考试呢？吹说过的，他说要和我再做同学，可是，放弃考试的吹，怎么能和我做同学呢？乖乖去考试的我，又何尝不想再与吹做同桌呢？
　　正胡思乱想着，电话忽然响了。我也忽然想起吹家的电话是来电显示，说不定是吹知道我打了电话，又打回来的。我接起来，正准备骂他这个没人性的家伙为什么不在家等着接我的电话，却被另一个声音阻住。是大头。
　　我在电话里呵呵地笑着，问道，大头，怎么样啊，最近还好吧。大头应了一声。我问，那你有什么事啊。那边沉默了好久，我还以为又是像上次一样的恶作剧，就说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要挂电话喽。那边的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我有些担心，就问，大头你怎么了。大头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说，陈小想你快去看看吧，吹，吹他……我听着有些不对劲，急忙问，吹他怎么了。大头啜泣了几声，忽然大喊着说，吹他，他快死了！我开始发呆，拿着听筒听着大头的哭声。过了好久，我才听到自己说，吹他是怎么了。大头咳嗽了几声，哭着说，咱们还没放假的时候，吹他妈妈就叫他出国，吹不想去，但是没办法。吹在做体检的时候检查出来有心脏病，就没考试，一直在医院里呆着。
　　我轻轻笑出声来，说，大头你骗我的，前天我还给吹打了电话，就是他自己接的，怎么还会在医院里。大头抽抽鼻子，好像是在笑，他就在这奇怪的笑声中说，前面几天，吹不肯去医院，昏倒了三四次以后被送到医院。再后来，吹是从医院溜出来的。我告诉他说你们要出去玩，吹说你一定会打电话叫他的，当天晚上就溜出去了。　　昨天早上才发现晕倒在家里。他果然接到了你的电话啊。呵呵。
　　我听着这奇怪的笑声，脑子空空，想不起要做什么。我只是抓着电话，然后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陈小想。大头忽然说，去看看吹吧。其实我早就想说的，可是那时候我还以为吹的病会好，他亲口给我说过，他要和你再做同学的。他让我先不要告诉你，他说他参加不了考试可以在第二学期插班，再和你做同桌。所以，我没有说。那时你在电话里提起吹的时候，我差点儿就说了。你还是赶快去看看吹吧。
　　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吹说过，你好好学，我还想和你再做同学呢。我说好啊，搞不好还可以再做同桌呢。然后就是两个人一起小声的笑。

　　来不及挂电话，我穿着拖鞋就向外面跑。跑到大路上，拦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后才想起不知道在哪一家医院。我飞快地下车，想用公共电话问大头。我把卡插进去后才发现，我忽然记不起大头的电话号码了。
　　发呆，然后是痛哭。我扶着公共电话站着，肆无忌惮地哭。晚上，街道空无一人，我在公共电话旁哭。
　　很晚了，我忽然想起，我还记得吹家的电话号码。于是拨过去。我知道吹家不会有人，我就是听着电话里一声声的盲音，说，吹，你这个贱人，你又说话不算话，你说了会和我再做同学，你说了你会告诉我2号、3号是谁，你这个没义气的家伙……我一个人说累了，正想挂电话，却听见有人笑，他说，呵呵，你说完了。我忽然想不起来他是谁，于是就老老实实的问了出来。他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说，呵呵，我是吹啊，你不认识我了么。我轻轻笑起来，说，哦，你是吹啊。然后就放声地哭出来。
　　吹只是在电话的另一边虚弱的笑着，直到我听到有人喊，吹，你怎么样了。于是我就更加大声地哭出来。

　　吹在第二天的早上死去。因为他和大头又背着医生跑回了家。接我的电话，听我哭。

　　在吹的葬礼上，我奇怪地没有哭。倒是微，哭的很惨。大头问我，我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想起了一些事情。